绾歌眠

新人写手,欢迎各位读者提出宝贵建议!平时长弧,目前仅更《孤独症》合集或者一些短篇。(备注:更新不定时,说不定多敲敲就更了呢?)

《一篇孤独症患者的自述》·第三章


健康,快乐。



很可惜,这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。



........



生日才过去没两天,我就亲眼目睹了一场激烈的争吵。



那个周五,我照例从人潮拥挤的幼儿园大门挤出去,自己背着小书包到了家门口。刷脸认证通过后,我打开门正想进来,却一眼发现爸爸和妈妈站在我的房间门口吵架。妈妈看起来非常生气,眼睛瞪得和铃铛一样,面部也在抖动。她是个音乐老师,在数落我爸时声音更是高了一个八度,即使隔着过道,连我的耳朵都有些受不了,脑子嗡嗡的。



爸爸呢,他耷拉着头,一言不发。奇怪的是,他露出一副极力隐忍的表情,下一刻就要爆发似的。他眉头紧锁,五官就像拧成一团的湿毛巾一样,皱巴巴的,随时都能吃人似的;看得出来,他很生气,甚至气得快要发狂了。我心里有些毛毛的,可正在和他对峙的妈妈并没有察觉到,甚至还在张口数落。



“你太不像话了!几天前才找我借了钱还接着打游戏,现在居然要关门。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!”



我咽了咽口水,轻轻带上大门,又轻轻换好拖鞋,从玄关绕到房间那儿,蹑手蹑脚靠近他们。借这几秒,我飞快转着大脑并且理清了争吵发生的原因:应该是爸爸想要自己一个人住在我的房间里,而妈妈不同意。



其实,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了。爸爸妈妈长期处于冷战状态,只有吃饭时会喊一声对方,这个任务后来也落到了我头上。如果有了其他对话,那不是矛盾就是吵架了,我在这种时候也会很知趣地一个人在玩具箱里寻乐子。只是,白崽还在我房间,我不能让她一直待在那里,否则很可能今晚都出不来了——爸爸脾气难以捉摸,而且特别封闭,把自己一关就是关好久。



“白崽,白崽,你在里面吗?”



我用脑电波喊了她,却没有得到回应。



客厅里没有她的身影,那么只能是在房间里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出声,但现在也没必要知道,尽快把她拉出来才是。


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去玩玩具,我和你爸有正事要谈!”



我摸着门框,刚要猫腰探进半个身子,却被妈妈一声吼住。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我突然拔腿就跑了进去,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:“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,拿了马上走!”



妈妈本来想拦着,奈何我溜得太快。冲进去后我一下子就看见了蹲在墙角的白崽,她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,抱着膝盖一动不动,眼睛睁到了最大。



为了不被发现,我先把桌上的铅笔故意撞到地下,趁着捡铅笔的空隙一把抓住白崽的手腕往外跑,还不忘在脑子里大喊“快走”,才总算把她拖了出来。



妈妈只注意到我把铅笔撞地上了,嘀咕一句“莽莽撞撞”后便没有搭理我。脱离战场,白崽和我肩挨着肩坐在玩具箱旁边,我心不在焉用磁力棒和铁球拼了一个蓝色陀螺塞到她手里,又不放心地偏过头去看她。



“白崽,你之前没有理我。”我放下磁力棒,去翻箱子里的彩色积木,把里面搅得哗啦响。



“噢......不好意思,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,有点惊讶。”她把陀螺转起来,拿起一根磁力棒去吸引它。



“被吓着了吗?”脑电波持续响起,而我已经翻完了积木,又听见父母激烈的争吵了。



“在过去的记忆里有类似的画面,我看见过,但那是映在墙上的两个人影。那天家里停电了,爸爸妈妈点上蜡烛,‘我’也早早洗了睡觉。结果躺下还没一刻钟,妈妈起床去洗手间,回来就和爸爸吵了一架。两个人捏着嗓子,而‘我’又躺在床上不敢做声,只能费力抬起头张望,盯着门上两个影子随烛火晃动,还有连门都掩不住的怒火。”



白崽垂下眼帘,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。



“近距离的争吵会发出很大的噪音,刚才耳朵被震得不是很舒服。”



砰!



爸爸猛地摔门,紧接着是锁扣转动发出的摩擦。妈妈忽然噤了声,右手轻轻搭在把手上,停留几秒后独自回到客厅的床上坐下,争吵结束了。



诡异的寂静弥漫开来,说不上来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咽喉。隔着门,房间里传来游戏运行的声音;另一边,菜刀正在把案板剁地哐哐响。我再也忍不下去了,放下玩具走到妈妈面前,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朵小红花,笑嘻嘻地讨她开心:“妈妈,今天老师教了十以内的加减法,我把课堂练习都做对了,这是老师奖励给我的小红花!”



妈妈也绷不住脸了,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作为回应,一边切菜一边夸我好聪明。“那吃完饭后可以出去玩吗?”趁着她心情好一些了,我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,“就在后操场,我在那里溜冰玩玩,玩完了就回来。”



我有点怕黑,每次出去玩后都需要妈妈到楼下接我上去。我们家在五楼,而电梯是不停前六楼的,妈妈体力不是很好,每次下来接我时多少有些不情愿。因为我是在不想在家里待着了,特意省略了那句“到时候来楼下接我就行”,生怕她不同意。



“可以,记得早点回来。”



我默默松了一口气,回到客厅的床上摊成“大”字以示庆祝。白崽放下玩具,挨着我坐下了。



“小白,你喜欢爸爸吗?”白崽前后摆动小腿,在脑内世界向我发问。



“不喜欢,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打游戏,从来不带我出去玩。”



“那妈妈呢?”



“妈妈......”我犹豫了,想起幼儿园老师教过的“爸爸妈妈都是最爱我们的人,我们也应该爱他们”,一时间卡在那里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

“如果,她能多笑一笑就好了。”



“原来如此......”白崽不再晃腿,把双手放在膝盖上,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,“我不是很喜欢妈妈。”



我浑身一个激灵,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坐好,紧紧盯着这个发表“危险言论”的家伙。



她回头撇了我一眼,继续若无其事地用脑电波说着自己的想法:“她很忙,没有时间陪我,连接我上楼都不是很情愿。每天一回家就会看见她垂头丧脸的样子,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。



可是,即便如此,我依然希望她开心一些。因此,总是摆出笑脸来回应她,尽管她多数时候根本没有看一眼,或者看了也就看了,毫无变化。我不喜欢她忽略我的善意,既然是最爱我的人,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善意呢?”



我把下意识的责怪默默吞回肚子。很惭愧与老师们教过的道理相违背,但的确就像白崽所说的那样,我不喜欢父母。



“不过,我也不讨厌她,否则不会每次在进入家门时都带着笑容,拼命学习、练习技能来博她一笑。”



说到这,她停顿了一下,转过头忽然朝我扬起微笑,又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。



“如果你也不喜欢他们,不必为此感到难堪。毕竟,你和我对人是没有情感的,就算你想要在意什么也非常困难。”



没错,无论如何,我和她都无法与人建立情感或者联系。在我戴手环,她去幼儿园的时候,班里一个女孩子扑上来说好想她,而她问对方每天都可以见面,为什么会想念,结果把别人弄生气了。她在把这件事传音给我听后,我也不明白为什么,就去问了妈妈。妈妈说,人家是因为在意你,才会想你的,你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太没礼貌了。



从那天以后,我才知道当有人向我表达“我很想你”时,应该说“我也很想你”。



“小白,吃饭了。”



妈妈闷闷不乐喊了一声,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。今天的晚饭是豆角炒肉,清炒小白菜和番茄鸡蛋汤,几乎没有我喜欢的菜。尽管老师说过挑食对身体不好,我还是怀着惭愧的心情只吃了汤泡饭。



“妈妈,我出去了啊。”“好,注意安全,早点回来。”



我拿着溜冰鞋和滚铁环出了门,白崽紧随其后。关门前一刹,我瞥见妈妈坐在床上靠着枕头打开了电脑,剩菜剩饭还放在原处一动没动。



可能是刚吃完不想动吧?明天就不出去玩好了,帮她洗一洗碗。想起妈妈每天回家后还要工作,也难怪笑不出来,生活真的很辛苦。



唉,我也觉得好辛苦。



“白崽,你想玩什么?”刚到楼下,我把溜冰鞋和铁环放到地上让她挑。一千多年前的人类很喜欢这些娱乐活动,因为对身体有益,现在的人偶尔也会买一些“老古董”玩玩,这对溜冰鞋和铁环还是我自己攒零花钱买下的。



“就溜冰鞋吧,可以吹到凉凉的风。”她坐了下来,开始换鞋。因为太重了,还得我帮她拧紧,手都勒红了一道杠。



“你看,我比你高了!”她站起来,笑着用手比划我俩的脑袋。



“那是因为溜冰鞋的垫子高!”我也笑了,拉起她的手就往路上跑。



月光把整个街道笼罩起来,松松散散撒下一片又一片银粉。风从耳边溜走,带去了初夏的燥热,只留下孩子们的欢声笑语。



跑着跑着,我们到了大操场。因为我有些累了,就蹲在石块上喘气,让白崽先去玩。她熟练地顺着弧面瓷砖向上跨步,一点一点来到将近二楼高度的大坡顶端,再一滑而下——即使周围安静的出奇,我也听见了她内心的欢乐,一种超快速度下身体放松、心跳加快的自由。



就像,从云端俯冲的鸟儿。



闭上眼睛,便也能听见风的声音。那种感觉真是奇妙,明明石头和树木不会说话,我却都听懂了似的。



也许我已经成了一片树根,融入这片大地......只是,眼前的黑暗还掺了些暖色,那是路灯的光芒。奇怪,不是闭上眼睛了吗,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光?我下意识举起手轮番遮住脸的各个部分,最终只能归于是眼皮的功能。



正当我沉浸在眼皮可以透光的惊讶中时,风的吹拂骤然停止。与此同时,耳边传来一声巨响——



嘭!



一个小孩逃命似的骑着自行车从我眼前闪过,他身后是趴在地上的白崽。看得出来,是这个孩子突然出现导致她不得不以摔倒的方式紧急刹车,才没有把这个孩子撞飞。小孩大概三四岁,他的妈妈听到动静后立刻冲了过来,抱上孩子推着自行车就跑,还惶恐地撇了白崽一眼,仿佛她是个杀人未遂的恐怖分子。



白崽摔得很重,她动了动手腕,但没能坐起来。我后知后觉地凑上前,双臂从她胳膊下伸过去,架着肩膀才勉强让她站起来,好挪到旁边的石阶上坐着休息。



整个过程一声没坑。她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,拍掉脸上和膝盖上的泥沙,才让我找两片干净的树叶擦擦伤口边上混着灰尘的血。



“小......小白,那边灌木里有新长的嫩叶,可以擦拭伤口,摘两片来。”



这是我们相处近一个月以来,第一次用声音交流。



“好.....你等我一下。”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颤抖。



白崽没有掉一滴眼泪,她是因为疼痛刺激才让眼眶沾了点水分,但在说话之前已经完全消失了。等待我的时候她盯着那对母女看了一会,眼神空洞洞的,没有一点光彩。



我郁闷地吞了吞口水,把叶片递了过去。她很熟练地用光滑的正面擦去血迹,再撕碎第二片并用汁液短暂处理了伤口,然后便撑着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,哪怕那两处地方已经磨得血肉模糊,甚至边缘打了卷。



“别走了,”我忍受不了这样一副令人窒息的画面,拉起她的一只胳膊挂在自己脖子上,“我抗着你回去。”



她有些吃力地转过头,用另一只手推了推我的肩膀,指了指地上的手环,示意我收着。后知后觉又粗心大意的我这才想起落在一旁的手环,赶紧放进口袋打算到家门口了再戴上。只有我们俩在外时,一般都会取下手环自由活动,回家后就需要继续佩戴。



我给白崽换好鞋,刚准备往回走,却再次被推开了。她走到灌木丛旁边,吐出一口混着血和沙的液体,又摘下一片叶子擦了擦嘴角。



“你的嘴是怎么回事!”



“不知道,让我看看。”她看了看我,在确认赶不走之后只能当面检查。还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,白崽的嘴唇被牙咬破了,单看着就至少有半厘米深。她似乎对伤口很感兴趣,想要用指甲壳沾血迹测量深度,好在被我严令禁止了



“赶紧回家,让妈妈带你去医院。”我扛着她往回赶,“别再折腾伤口了,看着都疼!”



“确实,真的很疼。”



我看到几个路人把目光集中到白崽身上了,有的甚至啧啧称奇夸赞这孩子真坚强。



说实话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憋得更慌了。



“既然疼就哭,哭会让你好受一点。”我放轻了语气。



白崽突然扬起笑容,把头扭向一边:“你知道的,大人都喜欢不哭的孩子。”



我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,安安静静送她到楼下,最后嘱咐了几句。



“待会我不可能跟你一起去医院,我戴手环在家等你。如果觉得不舒服要和妈妈说,不要自己憋着。



“嗯,那今天就不麻烦她下来接我们了,自己上去敲门吧。”她拍拍我的肩膀。



我一手拎着玩具,一手搭着白崽,第一次没有家长陪同走上了黑乎乎的楼梯。因为突发情况,我早已把怕黑抛到九霄云外,只剩郁闷。



咚咚。我松开手,白崽自己敲了门。



“妈妈,我不小心摔伤了,可能要去医院。”她平静地指了指自己的双膝和嘴唇,“这里,伤口有点深。”



“你在哪弄的这么深的口子!!赶紧进来擦碘酒然后去医院!”妈妈惊声尖叫,一把抓起白崽胳膊把她扯到沙发上,又去柜子里翻家庭医疗包。



不论是被拽过去还是上碘酒都很疼,但她一声不吭。此时我已经无法和她讲话了,只能用脑电波发送消息。



“我记得上碘酒很疼,你都不躲一下吗?”



“是啊,很疼,比伤口撒盐还疼。”



“......为什么你不哭出来啊。”



“因为哭的声音会让家长感到烦躁的,我还不想再被数落粗心大意。”



“明明是那个小孩突然冲上来!”



“我知道,可妈妈会问为什么要去那么高的地方俯冲。”



......也是,想找茬的话,什么理由都是借口。



路上,白崽告诉我她们坐的出租车,她在闭目养神。我本来没打算说话,她倒先发送了脑电波:“小白?”



“在呢,怎么了?”



“没什么,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担心我。”



“当然了!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就没人能替我在生病时上学了,也没人陪我说话,更没人和我一起出去玩,我会无聊死的!”



“这样吗?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担心朋友呢——”



“什么呀,”我趴在床上翻了个身,“朋友受伤我可不会担心,反正伤口都有老师家长处理。你帮助过我,而我自然应该帮助你!”



她没有回话,也许是睡着了。



把她交给妈妈我就不担心了,索性去洗个澡提前躺在床上准备休息。刚盖上被窝,眼前突然浮现出手术台的画面,即使知道是白崽开启了感官共享,我还是被吓了一跳。



在她的视线里,只能看见头顶惨白的灯光,戴着白帽子和反光镜的医生,以及他手里拿着的镊子。医生说嘴里的伤口需要缝针,而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乱动,因此在操作时,医生下意识把胳膊横在白崽的肩膀前,压得她肋骨生疼。



确实也动不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装有麻药的针筒戳进牙龈,所有触觉神经都被刺激似的疯狂喊着疼痛。即使只有几秒,这种被按在手术台上,像一具任人宰割的尸体一样的感觉,还是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里。



不能动,不能挣扎,不能出声。只能任由医生把白光对准口腔,毫无隐私,也毫无尊严地把生命托付这个人。



我知道医生是神圣而伟大的职业,可作为患者的一员,被治疗也难以产生感激心理,我更关注真正经受这些煎熬的人。



“你怎么样?”



“打麻药很疼,现在还好。”



“你能跟医生说让他不要按着你吗?”



“我现在动不了。”



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,只是在注射麻药那一刻抖了抖。直到最后,她依然注视着金属外壳的天花板,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。



我没有再问她为什么,并且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。



“我不爱他们。”



“但我仍然希望他们能快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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